面對生命中的提早離席──讀幾米2010年新作《走向春天的下午》

文／張輝誠

       假若每個人都能無災無難，安享此生，壽終正寢，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可偏偏並非人人都能如此稱心如意，死亡經常沒來由地倏忽閃現，冷不防地帶走某個人，出乎所有人意料，並且讓人憾恨不已：年輕一輩的覺得老人家還沒活到足夠歲數怎麼就撒手人寰，青壯輩的男男女女怎麼忽然說走就走，拋下一家老小，可憐白髮送黑髮；再不年紀輕輕怎麼就意外夭殤消逝，留下親友無數哀慟和眼淚。

       這些個慘酷事實，有的導因生病，有些導因意外，有的甚至導因於自殘，不論其導因為何，面對生命中的提前結束，亡者已矣，生者應該如何去面對已經無可更易的生命變化，面對龐大的死亡陰影的恐懼，和悲傷呢？ 年紀較長的老人家或許早已飽嘗親友死亡況味，經久慣習漸生淡漠之氣，能視死生為生命之必然歷程；壯年的、年輕的似乎還有很多事要忙，多多少少可以分散一下悲傷；但是小孩呢？

       小孩面對親友死亡的悲傷和恐懼時，誰來幫他呢？──電視裡頭經常播報夏天海邊、深山溪畔又意外溺斃了幾個國小生、國中生、或者即使生命已到最後一刻還要堅持到校上課的癌末病童、又或者孝順又乖巧的小孩子居然在上下學途中發生死亡車禍……，如此令人心碎的新聞時常反覆出現螢幕前，好事的記者們總要特別訪問一下家長，他們無一例外，分秒泣不成聲；也還會訪問導師，導師一邊淚盈眶眥滿臉不捨，一邊回憶說道小孩有多乖巧、多貼心……。

       然後攝影記者還要特寫一下教室內往生者的空桌椅，配音旁白還會說道：「學校方面會利用時間給同班同學進行心理輔導。」然後呢？然後就沒有了。 或許在小小年紀孩子心中，比較可以稍稍理解年邁的阿公、阿嬤(如幾米《星空》女主角的阿公)因壽命極限而往生的事實，但未必能夠理解同班好友突然就從自己身邊、從人世消失得無影無蹤的震撼。

       大人們滿懷信心要對小孩進行「心理輔導」，但是關於死亡、恐懼、焦慮、不捨、牽掛、失落、悲傷、痛苦、和逝去的情感、消失的約定……，這些全都輔導得來嗎？就算輔導了真的就解除了孩子們的心中偌大的疑惑嗎？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不知是有意還是巧合，幾米畫出了《走向春天的下午》這樣一本繪圖書，很特別，它並沒有從大人高姿態的角度俯瞰著小孩，覺得可以從高處強力進行輔導，而是謙卑地領著讀者跟隨失去好友的小女主角背後，靜靜地看她從不敢獨自出門到為了失去的朋友而鼓起勇氣毅然單獨出門，一路上回憶過往相處的點點滴滴、細數每一件有趣的事、有趣的人、有趣的物，以及害怕、擔心、焦慮的諸多往事，

       然後抵達已經消失於這個世間的好友的馬戲團家中，好友家人們必然經歷過長時間的悲傷，但此刻他們卻滿懷開心地與女主角一塊兒翩翩起舞，就在旋轉之中，小女孩忽然感覺自己彷彿成了好友似的正和親人們手牽手飛舞著。跳完舞後，回家之前，好友的家人送她一方禮盒(至於讓人動容的禮物是什麼，讀者應該去買書自己揭謎較好)，希望以後她能夠時時想念他們。

       我真覺得，這是幾米畫送給小朋友的生命教育之書。 幾米或許認為真正的成長，並不是大人簡單而短暫的自以為是的輔導(相較一生縈繞於心的牽掛與疑惑，輔導時間無論長短必然顯得短暫)，而是必須小孩透過「自己親身」的行動、決心與勇氣，獨自完成自己人生中太早降臨的死亡經驗洗禮，正如書中小女孩所說：「大人都以為我們的傷痛轉眼就消失，大人都以為我們笑了就代表忘了，真有那麼簡單就好了……」)。

       所以幾米透過小女孩的出發、行走、回憶和不捨，畫出、寫出生者對死者的深刻懷念與友誼，當然還處理了無可迴避的終極難題，好友究竟哪裡去了？──在我看來，與其說幾米選擇了帶有道家意味的回答，如讓逝去的人回到大自然的懷抱，毋寧說幾米更選擇了溫暖的牽戀與存在，他讓活著的小孩相信，所有逝去的人其實都回到每到想念者的心中，成為活存者心中最強的力量和最美好的想念，只是以另一種形式出現，永遠陪伴在側、常相左右。

       這是幾米的用心及可愛之處，他認真地畫出一本色彩斑斕、豐盈飽滿卻細細皴染淡淡哀傷的繪本，靜靜陪伴所有曾經或不曾經歷過死亡事件的小朋友們，度過生命中提早離席的難關，同時也提醒大人們，所謂小孩們的悲傷，唯有自己完整走出來，才是真正的雲散雨收、海闊天空。

       人生無法預料何時離席，有一天終究不得不席罷人散，不過起碼還可以拿起幾米這本書告訴小孩，凡是彼此曾經經歷、曾經擁有過的美好，從來都不曾、也不會消失。

原文出處： 犬馬的天空